自从应邀忝任“千年湘西”酒业有限公司品牌文化代言人以还,即有一些新认识的朋友饶有兴致地向我打听本人与酒的渊源关系。看来回答这一问题于今已变得无法回避。
“酒醒寒惊梦,笛凄春断肠”。
我与酒结缘,得从父亲的几款盛酒的器皿开始说起。
我与父亲待在一起最长的时间其实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文革下放农村的九年。亦即我人生的5岁至14岁。正是这九年,确立并锻造了我少年倔犟隐忍的性格,初塑并升华了我对苦难的解读研判方式和厄运降临时作为一个男人应取的人生态度。“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犹在总角之岁,当同龄人正扑腾着身子玩泥巴捉蜻蜓滚铁环的时候,我对古人的这些经典诗句已然耳熟能详。记忆中,《苦菜花》、《红楼梦》、《唐诗三百首》都是九岁之前我在半界田间地头牧鹅时完成阅读的。父亲是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在不经意中,他已把血液里的某些东西悄无声息地递散给自己的子孙。“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父亲用得最多的储酒器皿是一个容量大约为1公斤的军用水壶和一小节随意从屋背山上斫来、因烟熏火燎看上去颇显年份的鼓鼓的楠竹酒筒。“搬运”佳酿的则是一尊不小心带了点外“伤”(执手部位缠着胶布)的青花小酒壶(破四旧年代侥幸逃脱的一尾“漏网之鱼”),目测容量至多不超过三两。父亲通常会无比满足而享受地拿它将一泻泛着琥珀色青光的涓涓细流注入自己面前的锡质高脚小酒杯(他的堂姐、我的姑姑王举正夫君刘松乔所赠)中,然后一饮而尽。中间假以酒壶,是为了免于宝贝酒水的无端洒漏浪费。那斟酒的姿势却极是缱绻隽永,于无声中透着某种士大夫或文人骚客漫不经心的高古温存境界与讲究。这讲究中有时甚至捎带着几分无声的威严。每每此时,我便于一旁痴痴地看着(一如我八九岁的光景常常倚在灶台一端偷看奶奶炒菜,继而成就一代“吃货”,不,“美食家”!),幻想自己快快长大,有朝一日也能与朋友兀自把盏,“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有一件事情没齿难忘。我在拙作《半界赋》中曾有记载:“双抢时节,某日自地里归来,家严旋见酒坛空,嘱余前往代销店,一路疾跑惊萤火,山风呼啸沽酒还。事后父亲肃然解盅:人生有不可推诿之事,迟做毋宁早行,懒惰或心存侥幸乃生活第一大天敌也。”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那代销店为我小学同班同学、五队黄昊平的姐姐书香所开。他的哥哥昊军与我大哥平凡是林业队里的好朋友。七十年代末我们离开半界没几年,听说他姐姐书香即英年早逝了。其姐殁龄是否业已婚配?不得而知。我所知道的是,在那物质十分匮乏的年代,全公社才有一家供销社,所有社员几乎都是集中在供销社采购各种生产资料及日常生活用品。为方便广大山民,多数大队都设有一窄窄的代销店(人少的大队则可能根本没有代销店)。而经营代销店的,不说关系通天,起码关系也异常过硬,不是支书的公子,便是治保主任的千金,或者大队会计、出纳的亲属。一般贫下中农的子女,除却购物,估计连代销店的门都碰不到。至于代销店所售酒水,俱为大陶缸里盛着的未标有效饮用日期的散装酒(好像叫金刚蔸酒。那时粮食短缺,不允许用粮食酿酒)。一提一两或二两。“瓶子酒”寻常百姓哪里消费得起?况且必须是前往全公社唯一的供销社方才能够买到。呵呵,“醪酿既成,绿瓷既启,且筐且漉,载篘载齐。庶民以为欢,君子以为礼。”
严厉的父亲有时也极民主。而他民主的时候,唯一的可能便是喝酒的时候。兴致来了,他会无比怜爱地用筷子从壶里或杯中蘸取零星半点米酒,“恩赐”给站在身旁眼巴巴望着他的我一一他的小儿子。而我则通常表现出受宠若惊状,一张小嘴吧唧吧唧复佐以舔筷动作,逗得时处人生逆境、生活千疮百孔,日子潦倒不堪的书生父亲大笑不止!心情好时,多才多艺的父亲还会取出珍藏的小提琴(四舅自朝鲜战场上带回)或笛箫口琴拉上一段、吹上一曲。“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那是一段多么难以忘怀的峥嵘岁月啊。
平生第一次正式喝酒,则是1981年进入大学之后了。学校位处长沙河西二里半,正大门对面一排排商铺宽宽窄窄高高低低色彩斑斓掩映在葱茏的树木下煞是惹眼。参差跌岩远看如郑板桥的书法。我人生喝酒的“第一次”便奉献给了其中一间“新鲜生啤”(其时国人貌似刚刚兴起喝啤酒,而冰箱亦尚未普及到户)。酒装在一个硕大的宛如学校开水桶一般的容器里。上置龙头,十分方便,顾客可任意取饮。多少钱一杯我忘了。总之双亲每个月寄给我的零花钱是5元钱(二三年级涨到10元)。记得时值盛夏,我是为了学校的某次演出于周末独自前往缝纫店订制一身派力司拉风套装(大衣领那种,俨如成都人说的“趴耳朵”)。量完尺寸,闲极无聊,随意左看右逛,啤酒店的招牌映入眼帘,我浑身臭汗,不假思索推门进去。当时还是学生,只敢微醺,未敢薄醉。两杯下肚,已然酡颜。生啤那凉丝丝的感觉沁人心脾、沦肌浃髓!“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嘿,那滋味,至今记忆犹新!
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这次是我过生日。阳历一月,冬天,百木萧条。在左家垅湖南冶金工校就读的一个洪江籍高中同学过来找我玩儿。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咱们俩一会黄兴南路一会五一路,所到之处悉以青春的脚步逐一丈量。困了饿了也不甘结束一天躁动的行程。不假思索,就便挑了一间风味食肆请他吃饭。俩人边吃边喝边侃,不知不觉每人喝了三四支啤酒,末了齐齐大醉。他吐了,我没吐。他块头大,个子比我高,还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天可怜见!我搀扶着他一步一步艰难地走过湘江大桥(那时湘江上面只有大桥一座)。他醉得不省人事,趴在大桥的栏杆上朝着桔子洲头的方向大声咆哮: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遂引发路人纷纷围观。现在想来,那时真的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呢!
至于我本人,印象中好像在1985年的北戴河一度小醉过一次。当时是与几个大学同学以类似AA制的方式趁已毕业拿到派遣证却不急于报到的十天左右空闲时间前往京津旅游,开阔眼界,放飞梦想。我们循规蹈矩男女分房,入住空军疗养院旁的民宿小院。那次应该是我平生第一次趟过长江黄河,也是我第一次吃海鲜喝衡水老白干。酒的度数、梦的深度,于青春萌动期的我们统统无所顾忌。醉亦必然。但残酷的现实通常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多年之后当年结伴北上者虽有一男一女两个同学兜兜转转最终蒙上苍照顾结为秦晋之好,其他有缘无份的同学却只能在遥远的南方含泪祝福他俩。“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无他,北戴河归来,等待他们的是《莫斯科不相信眼泪》般务实费解的人生考卷。
毕业回到怀化,进入雪峰文学杂志社工作,除了偶尔和编辑部的龙永文兄(苗裔)于桃花坡脚的路边以数瓶啤酒就着辣辣的酸萝卜丝大快朵颐,我喝得最多的酒还是甜甜的小香槟和表姐夫“哑巴”(他的外号,实则只不过为人木讷,并非全哑)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火火的包谷烧。当时我虽才二十出头,但年纪小家慈不足十岁的小草表姐家的几个外孙外孙女均极不情愿地每次见面都一叠声地唤我作“表公公”。而彼时的“表公公”年少轻狂,自忖一生并不属于脚下那片古老的湘西土地。不出三年即沐浴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南调广东,进入海关,做了一名祖国沿海的“掌门人”。
不承想,咬紧牙关千方百计远走高飞,背井离乡,复陡添桑梓之思。“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要说,在海关工作的十八年委实乃散人酒精摄入量最多的十八年。也是最不懂得节制的十八年。宝马会、帝豪歌剧院、东湖歌舞厅、银坊、环球、中国城、太子酒店。。。城区周遭大凡高档一点的夜场几乎处处留下了我们狷狂轻薄的足迹。许多事情现在想来倍感荒唐、犹觉后怕。如喝了差不多一斤半高度白酒,还麻着胆子坚持开车把四个喝酒的同伴送回城区四个不同的地方。脑海里全无交规约束,简直是胆大包天胡作非为也!朋友周博士买了新车,为表祝贺,相邀一块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末了一同分别驾车回到二人共同居住的东泰小区。周博士新车入不了库,我竟敢头顶星空把自己的车子停在路旁,充大头虾酒气喧天替其驾车移位而且分厘无误;翌日周博士夫人打电话盛赞我的勇敢与娴熟车技,我却双眼圆瞪表示了无记忆!一一惜乎此等“断片”之闹剧,那些年竟一演再演。完全漠视庄严神圣交规及他人宝贵生命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当年(九十年代中期)交警大哥对酒驾醉驾普遍疏于管束,以致酒后驾车于芸芸饮者简直变得稀松平常。我几个医院的朋友均有餐毕骑摩托车黑灯瞎火跌落雨水井的尴尬记忆,有一位主任医师甚至额头上连缝9针却死不悔改。这又使我想起唐代韩偓的几句诗:别绪静愔愔,牵愁暗入心。已回花渚棹,悔听酒垆琴。菊露凄罗幕,梨霜恻锦衾。
我喝酒后也有作诗雅癖。许多朋友便趁机敲我“竹杠”,趁着酒兴向我索诗。而我也很少驳人面子、让人失望。虽仅为打油诗水平,朋友们抬举,我也便懒得较真,自得其乐。“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某年中秋佳节,一众友人聚饮“云梦泽”湘菜馆,三瓶嘉荣商场专人快递上门的飞天茅台下肚,醉眼朦胧中我半推半就,重施故技,吟成四句,同桌的湖北画家王剑桥就着店老板宫姐递过来的笔墨,搦管录之,被宫姐请人精心装裱后悬于大堂,一时在坊间食界传为佳话:特立独行云中仙,不胜低回梦中人。最是难忘泽畔月,三杯过后意氤氲!
银丰路上的湘菜老字号湘江饭店门口许多年里也挂有我撰的一副木刻对联:北望潇湘思故土,振翮之余勤探看,莫待亲情成追忆;南来莞邑发新枝,歇桨之际且小酌,铆足气力再前行。
东莞的湘菜大厨黄胖子由是多次央求我帮他的几家分号也代撰数联。而我丛脞缠身,竟日忙于应酬,哪可能个个应允?湘江饭店老板徐辉荣先生则对我说,很多湖南乡党就是冲着看一看摸一摸一丁兄这副对联过来吃饭的呢。
因为喝酒让我感到无比后怕的当数2000年左右与湖南桃源籍的报关经理小庄喝酒。彼此相识于1996年。工作关系、乡音乡情,都十分自然地让大家走到了一块。他的老板、来自台湾的郑先生也是一位酒中豪杰。但2000年左右的这次酒局郑先生不在东莞,未曾参加。一同举盅的仍少不了喝酒不要命的医生周博士。喝酒的地方就在海关斜对过的东莞山庄旁一横巷中。三人不知不觉喝掉3瓶剑南春。那天小庄开了辆白色面包车,饭后他说要回大岭山处理工厂的报关事务,为安全计,我和周博士让庄经理带来的小报关员开车。到了给我电话,报个平安。谁知他俩一去如泥牛入海,竟无半点消息。回到海关我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我便不停地打小庄电话。但电话始终无人接听。而我又没有开车那小报关员的联系方式。到了晚上九点,小庄的手机居然关机了!我急得直想哭:跟我一块喝的酒,人小庄这要是出事怎么办?一宿担心。一宿未眠。
翌日照常上班。我却心不在焉,心里如同猫抓狗挠一般。下午四点电话终于打通。接电话的是小庄的妻子。说昨晚手机没电了!丈夫回厂后酩酊大醉,神智不清,尽说糊话,昨晚到今天一直在医院抢救呢。现在总算没事了!阿弥陀佛。末了她又说:王Sir,大家是老乡,我求求你了,以后别再让我老公喝这么多酒好不好?会出人命的呢!小庄万一出事,几个孩子去靠谁?我又该怎么办?说得我一时无地自容,连声道歉!
自此,不管是跟谁喝酒,也不管是什么场合,我不再强人所难,劝酒点到即止!无他,这么些年来,我们身边因为喝酒出事的熟人朋友还少么?喝死喝残的,出交通事故撞车吊销驾照的,把人撞没了的。不一而足。可见,酒固然是好东西,但凡事当有度,喝酒亦须量力而行。不然的话,一段风花雪月的故事,就有可能转瞬之间蜕变为一场家破人亡的事故矣!“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我们何妨泰然作答:薄酌止三盅,滥饮阖家哭!
在这篇短文结束之前,我觉得还是必须小记一笔多年前最让散人开心的一次深圳酒局。当时是世界华语诗坛泰斗、诗魔洛夫老先生书法全球巡回展的深圳站揭幕仪式。午间小酌有幸与洛老伉俪同桌而食。我应邀现场朗诵了自己写给洛老的《诗魔赋》,结果大蒙各方谬赞。与母亲同龄的洛老更站起来亲自向我敬酒,并表示回加拿大后将题字赠我。老人家的慈悲、热情和谦逊令我感动得几欲涕泗横流。晚间狂欢。扶正诗社社长、著名诗人农夫兄携十箱“农夫老酱”请所有诗人们畅饮。我酒壮怂人胆,和神雕黄荣、神诵焦阳及农夫四人豪打通关,十几桌文朋诗友一一扫荡过去,每人敬下来,自己居然未醉。好朋友、设计大咖伍雄燕先生以单反相机现场拍摄定格了当晚一个个火爆动人的瞬间。令散人记忆深刻。“生平无所憾,但求心之安。所好酒一盅,月下对青山”。于今,诗魔业已驾鹤远行。但与洛老之间这弥足珍贵的快意诗酒师生之缘将一直滋润陪伴着我的文学道路!
虽可忘忧矣,其如作病何。
淋漓满襟袖,更发楚狂歌!
乙亥年十月初四于中国作家第一村·兰溪草堂。适大哥大嫂自湘西驱车来聚。
作者简介
王一丁,男,湖南洪江古商城出生。1988年进入广东东莞。当代知名赋人和文学活动家,东莞原创文学重要代表作家之一(据2017年第5期《中国文艺家》对“文艺莞军”的介绍)。
已公开出版作品多部。另有电视剧《白色追踪》在央视及全国各省电视台多次播出。近年主攻骈体文创作。计有三十余篇在网络线下广为流传,影响较大,被各门户网站大量转载。多篇赋文系受各地特邀特约创作,并被景点刻石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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